(散文)
刘乾能
01
迈过6层台阶,是第一个平台。登上18层台阶,是第二个更大的平台。再跨过6层台阶,眼前便出现一块墨绿色大理石碑。碑呈横卧状,长两米,高80公分,上面镌刻着这样的文字:
一九五零,寅虎之春。大军入藏,英雄西征。飞仙起舞,和川奔腾。一面修路,一面进军。渴饮山泉,饥餐野芹。栉风沐雨,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军民携手,将士一心。天堑通途,绝壁逢迎。民工捐躯,官兵牺牲。忠魂永铸,英名永垂。二郎作证,青衣为凭。颂歌一曲,世代刻铭。不朽精神,浩气长存。
这则落款“中共天全县委天全县人民政府敬立”的石碑,述说着一段英魂永铸的热血故事。
年3月30日早上,我来到县城西南小龙岗山脚的烈士陵园。阴冷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淅淅小雨。我把手中的一束菊花,轻轻放进祭奠台青石雕刻的花篮。在金*的映衬下,两侧大理石雕刻的花环,此刻更加洁白光亮。我缓缓地抬起头来,十五位烈士的墓碑均匀地排列,保持着军人特有的队列。他们的背面,是一组花岗岩浮雕。下方,雕刻着一面红星红旗,灵动的线条,仿佛正在风中轻轻飘动。左侧,是一组手持钢钎挥动铁锤、高举十字镐头奋力开挖的群像。浮雕中部,是蜿蜒穿行于群山峻岭、直插云霄直指二郎山顶峰的川藏公路大写意。右侧,则是一枚由鲜花环绕五角星组成的巨大勋章。不期而遇的春雨,让花岗岩石在湿润中少了干燥和浅显,多了凝练和厚重。
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我把身体转向西边。我知道,视线穿越笼罩在雨雾中的大岗山一直向西,越过成都平原向青藏高原过渡百余公里的狭长地带,耸立着甘孜藏族自治州和雅安的南北向界山,也是青衣江和大渡河的分水岭——地质地貌独特、气候迥异的二郎山。
二郎山下的天全县,一个英雄的群体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吴振斌、胡心志、王德全、唐时昌、沈步云、孙学德、俞国和、孙忠珍……此刻,我记下了这些陌生的名字,想象着他们英俊的模样,同时在心里给他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一阵清风,从二郎山的方向吹来。细雨打在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冰冷。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遥远的过去……
02
年4月6号,对安徽怀宁县高河镇万兴村的吴家来说,是个光荣的大喜日子。这一天,24岁的吴振斌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虽然和家人远隔千里,吴振斌两三月总还是会写一封信寄到家。可是,四年后的年,虽然大半年已过,吴家人却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来信。直到9月底,吴家才收到一封信。信是中央人民政府交通部西南公路工程局第二施工局汽车运输大队寄来的,带回的却是一个不幸的消息:5月22日,劳动模范吴振斌因路陡翻车,牺牲在康藏公路即川藏公路的建设工地。
受当时经济和交通条件的制约,吴家人无法前往祭奠,只好强忍悲痛,并对体弱多病的老父亲隐瞒实情,直到来年春节过后,才不得不告诉老人真实情况。从得知儿子牺牲的那一刻起,老人就常常在村口的大树下向外张望。年,老人带着对小儿子深深的不舍,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他反复向家人交待,一定要找到小儿子的墓地。然而,直到吴家的小辈长大成人,也未能找到。对亲人的思念,只能深埋在心。
时光飞逝,转眼间就到了年。这年春节过后,吴振斌的侄孙吴平在听闻父辈聊起烈士的事迹后,决定上网查询。搜索中,一条来自二郎山下天全县的报道跳入眼帘:天全县曾举行过一场特别的公祭活动,十五位牺牲在川藏公路天全段建设工地的烈士,被县政府隆重安葬在烈士陵园。烈士的名字中,赫然写着“吴振斌”,且籍贯、入伍时间等信息都确实无疑。
突然降临的确信,让吴家人悲喜交加。在与天全县军人事务等有关部门取得联系后,吴家人派出五名代表,前往天全县进行拜祭。
3月18号中午,吴家人风尘仆仆的来到天全。简单休整后,他们便在天全军人事务和交通运输等有关部门的安排下,迫不及待前往烈士陵园。走进柏树森森的陵园,他们看到吴振斌烈士之墓就在第一排,个个泣不成声。吴平拿出特意从家乡带来的一包*土,轻轻放在烈士的墓前。一柱檀香,一把纸钱,一串鞭炮,了却的是66年的寻访,抚慰的是66年的期盼,寄托的是66年的牵挂。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潸然泪下。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听了天全县有关人员寻访烈士亲属的情况介绍,看到眼前庄重肃穆的墓碑,吴家人觉得,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今天终于可以放下了。
原来,年秋天,天全县全面展开文物普查工作。当普查到两路乡时,发现了一处中国人民解放军汽车十八军修筑川藏公路时的墓群。
对于那段史实,天全几乎人人皆知。
地处川、藏、青、甘、滇五省结合部的四川藏区,是中国第二大藏区,也是内地链接西藏的重要通衢,自古称为“汉藏走廊”。可在解放前,这片神奇的土地,却连一条公路也没有。
新中国成立之初,为了祖国的统一和人民的解放,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和西北军区执行中央决策,派出十八军从四川、青海、*、云南四个方向向西藏挺进。
年3月4日,十八军的热血将士们,在四川乐山举行了进军西藏誓师大会,“一定把五星红旗插上世界屋脊,把光明和幸福带进西藏”的铮铮誓言,成为将士们共同的心声。时任十八军军长的张国华喊出“背着孩子也要进藏”的豪言壮语。十八军五十四师团战士,按照*中央和毛主席“一面进军,一面修路”的号召,与天全人民并肩战斗,誓死打通二郎山天险,要将公路修到西藏。
从四川到西藏,沿途海拔米以上的雪山就有40多座。山高、岩悬,雪崩、高原反应,一系列的困难,像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横亘在十八军将士进藏的征途。
困难吓不倒英雄的十八军将士。战冰雪,斗严寒,他们硬是用双手和原始工具,在二郎山上、雪域高原,开辟出一条人间大道。漫漫进藏路,因此成为两万五千里长征后世界军事史上又一次震撼人心的伟大奇迹。
至今,天全人仍会深深记得,绵延公里的川藏线,每一米的路基,都有筑路英雄淌下的汗水;每一公里的路段,都有一名烈士在永远守候。他们长眠于二郎山下,用年轻的生命铺就天堑通途。英雄的名字,镌刻在二郎山下这片神奇的土地。
“必须尽量找到他们的亲属,记住他们,感恩他们,让他们的守望成为一种力量,成为一种精神!”
怀着敬仰的心情,一场寻找健在筑路英雄、寻找英烈家属的“二郎山寻亲”活动,以天全县为中心向外展开。
“哪怕是大海捞针,也要竭尽全力。”秉持这样的信念,天全县民政、军人事务等部门展开全方位的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名烈士的亲属被找到,一些当年曾参与筑路、如今仍健在的部队首长亲自接见了烈士的亲属。
时光,能磨灭路上的印迹,但磨灭不了心头的牵挂。岁月,能消隐青春的光鲜,但消融不了亲人的惦念。
吴振斌是幸运的。66年后,他在二郎山下的天全县迎来了自己的家人,闻到了家乡水土的气息,也慰藉了家人数十年的思念之苦。
孙忠珍是幸运的。66年后,他的弟弟孙世文从山东曹县老家来到天全,完成了对他迟来的祭拜。
其他十一位烈士也是幸运的。他们的英名,被深深地镌刻在墨绿色的大理石碑上,人们会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
遗憾的是,尽管天全县费尽了周折,但仍无法查到两位烈士的任何信息——他们的籍贯,他们的年龄,甚至连他们的姓名也无法核定,墓碑只能写上“无名烈士”。我知道,虽然无法知晓他们的英名,也无法告知家乡的亲属,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人生,定格在最精彩的青春年少。他们的生命,化作绵延千里的川藏运输线,成为汉藏共同发展的历史见证。他们的青春年少,一定永远在时光中闪闪发光。他们的英雄事迹,也一定已经融入巍峨高耸的二郎山,给二郎山增添宽容、厚重、伟岸和崇高。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墓园里为什么要设置五块无名无字的墓碑——对于建设一条横贯东西、连通汉藏的运输大动脉来说,牺牲的又何止是有名有姓的烈士呢?所有人的付出和努力、奉献和牺牲,都值得后来人永远铭记!
“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不怕那风来吹,不怕那雪花飘,起早睡晚忍饥饿,个个情绪高,开山挑土架桥梁,筑路英雄立功劳……”
突然,耳旁传来熟悉的旋律,悠扬的歌声,在陵园上空回荡。
收回思绪,我看到身着桔*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正在用洒水车仔细冲刷陵园前面的广场。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阳光穿过薄云,洒下一片温润。院墙下,一丛丛的鸢尾花开得正艳。阳光下,深宝蓝或紫蓝色的花朵。
在天全,人们把鸢尾花叫做“扁竹叶”。宽大而厚厚的叶片,终年翠绿。每年清明前夕,在山野荒坡,农家院坝,它们任性而生,率性而开,成为春天里一道特别的风景。
有人说,鸢尾花语是神圣、忠诚,而我说,它更钟情于思念和牵挂。
这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还有另一个动人的名字——我更愿意叫它“勿忘我”。
03
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泸定县,有一座中国人民解放军十八军进藏博物馆。老照片、电子沙盘、仿真场景、半景画、雕塑,还有十八军官兵修建川藏公路时使用过的铁锤钢钎马灯等珍贵历史资料,立体展示出半个多世纪前十八军和平解放西藏的伟大历程。
七十年风雨,弹指挥间。
对他们最好的纪念,就是接过烈士的铁锹镐头,去完成他们未竞的事业。
二郎山下的天全人,从来不会辜负每一位英烈的牺牲。天全人深知,唯有在先烈奠定的路基上奋勇前行,才能延伸英雄的血脉,弘扬英雄的故事,书写英雄的传奇。
从“5.12”汶川特大地震的灾难中艰难走来,从“4.20”芦山强烈地震造成的“立体废墟”上艰难崛起,从绿色发展、特色发展、转型发展的全新理念里昂首阔步,从脱贫攻坚、全面小康的康庄大道上戮力前行,天全人正在用如椽巨笔,奋力书写二郎山下新的传奇。
今天的天全,已经不再是七十年前的独路向西了。穿行于崇山峻岭间的雅康高速,将过去翻越二郎山的七八个小时压缩成短短的十分钟。天堑通途的梦想,在天全人的接续奋斗中不断被升华。
升华不仅如此。即将启动建设的康藏铁路,不仅将成为贯通汉藏的重要通道,而且将极大提升天全西向开放的重点战略地位,成为新时代天全发展的重要引擎,为天全建设生态经济强县提供坚实而弥久的支撑......
此时此刻,当我缓步登上烈士陵园背靠的龙岗,放眼四周,远近群山丹青水墨般层层延展在面前。目之所及,远山云雾黛影,近山浩渺深邃,而遥远西域的二郎山挺拔尖新、高耸入云。
我不是第一次登上龙岗山。无论是享受春的花开夏的清风,还是感受秋的浓烈冬的含蓄,每一次的登临,都是我与山水的一次对话,我懂得山水间有太古之音,能体味山水的人文观照,更能揣摩山水人间的悲欢离合。但我这一次的登临,却有一种灵魂出窍般的独特感受,仿佛天地间有一股神力把我的身心涤荡。我知道,那一定是筑路英灵的真情呼唤,一定是为着今天幸福生活而付出生命的所有英灵的真切呼唤——因为,他们的英魂,已经铸进二郎山,成为永远激励我们不断前行的精神丰碑!
作者简介:
刘乾能,年3月出生,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服役16年,现供职于天全县人大农业农村工委。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雅安市作协会员,业余时间喜爱文学创作,有散文作品在《四川文学》《法制日报》《华西都市报》《四川农村日报》等报刊发表。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